1944年1月9日晚,延安枣园的窑洞外,简易舞台灯火摇曳,风从梁峁吹来还带着硝烟的味道。毛泽东坐在前排,看完中央党校自编自演的京剧《逼上梁山》,随手写下一封短笺,递给后台:“历史是人民创造的,舞台也当如此。”这句朴素的评价,很快传遍延安。演员们记得,他起身时神情平静,却像刚打完一仗般意犹未尽。
在此之前,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“被逼上梁山”。1938年3月,他同干部谈及土地革命战火时说:“我们没办法,被逼上梁山;那时不是梁山,是井冈山。”听者莞尔,戏谑之中隐藏着一条严肃的逻辑——当旧世界的枷锁日趋沉重,出路往往只剩上山一条。
追溯更早的时间,1919年春,湖南细雨霏霏。毛泽东在长沙开文化书社,自选书单里独把《水浒》列进“四大名著”之列,并注明“新式标点,价廉宜读”。那会儿,五四的浪潮正要涌来,他总说:“要造反,总得先读点造反的书。”话语里有股青年人才有的直白。
1920年4月,他与友人北上,泰山观日后专程拐到山东,看了孟庙,再去梁山泊。当时的梁山水面已缩,险恶不如传说,可他仍兴奋得像个孩子,四处丈量山势,夜里写在日记本:“山险者,人心之险也;水阔者,世道之阔也。”同行者打趣:“你是不是想学宋江?”他摆手答:“不,学的是他们那股拼命劲。”
七年后,那股“拼命劲”真的派上了用场。1927年9月,秋雨未歇,武装工农的枪声在湘赣边界炸响。长沙久攻不下,敌军节节增援,起义吃紧。文家市前委会议上,毛泽东摊开一张学生地图,指着罗霄山脉中段:“这里像眉毛,最宜藏锋,我们去那里当‘山大王’。”有参谋担忧:“弃城不打,会被笑作胆小。”他淡淡一句:“祝家庄打不破,不调查就莽撞,宋江都吃过亏,我们何必再错一回?”
队伍折向井冈山,历时半月,行至宁冈县古城,大雾漫山。行军路上,他与张宗逊并马而行,说得最多的是“农民”。“井冈不靠农民,就成孤岛。要把山下人扶起来,山才托得住。”张宗逊后来回忆,这番话比山路更崎岖,却让他豁然开朗。
井冈草绿,枪声频仍。袁文才、王佐两支地方武装盘踞山岭,对这支“外来户”态度暧昧。有人建议先下手为强,毛泽东摇头:“三山五岳历来各有好汉,先谈心,再谈合作。王伦小气,晁盖不小气,我们不能学王伦。”几番走访,赠枪、分盐、共议地租,梁山式的“结义”在深山里复活,却有了更严密的政治纲领——工农武装割据。
与此同时,他把马列经典油印成小册子,送到班排;晚上点一盏松明,与战士讲《矛盾论》也讲三打祝家庄。有人疑惑为何常拿古书说理,他解释:“道理不嫌老,只怕说不通。”井冈山的夜里,那些关乎生死的讨论被糙纸记录,逐渐沉淀为“农村包围城市”的雏形。
1935年初冬,长征过金沙江。红军在山沟里缴获一座县城,警卫员搜来些残书,他一把抓起《水浒》,像捡到宝。有人暗笑,“这时候还有心思看闲书?”他边翻边答:“这不是闲书,是活教材。”翻到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那一页,他圈了几行,念给身边人听:“拳头要准,先摸底细。”随即合上书,“进军路线就照这样,打得准才能走得快。”
1942年延安整风,复杂的思想交锋如寒风般尖锐。他引用王伦、宋江的正反例,谈团结也谈批评:“不准革新的人,就像王伦只留老部下;结果王伦死得快。”会场一阵低笑,却无人反驳。次年,《逼上梁山》在党校排演,他特意强调:“把林冲的冤屈唱足,群众就懂得什么叫阶级压迫。”
1945年春,党的七大召开,主席台悬挂“在毛泽东的旗帜下胜利前进”。代表们回想一路艰险,明白这面“旗”并非凭空升起,而是从井冈山那口“梁山泊井”里汲水、在长征风雪里浸透、又在延安黄土里晾晒才成形。
就在同一时间,张国焘已流落北平,逢人便嘲讽“梁山泊主义”。他的警卫员何福圣后来回忆,张国焘叼着烟说:“我读正统马列,他却迷恋农民造反。”讽刺声传到延安,有干部替毛泽东打抱不平,他摆手:“让他说。水浒一百单八将,投降的才几个?张国焘愿做哪一位,就随他。”
新中国成立后,1955年10月的七届六中全会扩大会议上,他再次讲《水浒》。“不要学王伦,不欢迎新人;要学宋江,善于用人,最后让队伍壮大。”会场不时响起掌声,谁都听得懂这是给全党敲的警钟。
1957年初春,他南下巡视。列车过衡阳,山色空蒙。他对陪同人员说:“革命胜利了,拼命精神却不能丢。《水浒》里有个拼命三郎石秀,咱们干革命,就得有这种劲。”车厢里静了一瞬,随后有人低声应道:“是,不能丢。”
对水泊梁山的兴趣贯穿他的半生,却绝非简单浪漫。实事求是、群众路线、敢于斗争,这些支撑中国革命的骨骼,和宋江三打祝家庄、林冲雪夜上梁山背后的逻辑在某个深层交汇。毛泽东把这种“中国式造反学”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结合,反复打磨,最终锻成自己的思想兵器。这才有了农村根据地的星火,有了长征的胜利,也有了开国的红旗。
美国记者斯诺1936年在保安问他政治信念时,他笑着说:“若说有什么新道理,不过是把马列装进中国的竹篮里,又添了点家乡的辣椒。”这句半玩笑的口头禅,道出“东鸣西应”的真意——西学固然必需,可要在东方土地上落根,离不开本土的肥料。
若干年后,延安窑洞早已成为旧址,但那封评《逼上梁山》的短笺仍在中央档案馆静静保存。它像一把钥匙,提示世人:理解毛泽东思想的孕育过程,不能忽视那部在中国流传数百年的《水浒传》,也不能忽视井冈山的炊烟。两者隔着八百多年,却在一个湖南人的手里,被巧妙地拧成一股绳,牵引着千万农民走向新的天地。
那就是水泊梁山与毛泽东思想之间最直接的呼应:同样的山,同样的水,不同的时代,却共同见证了“人民、斗争、实事求是”这三个词怎样汇聚成一条历史的洪流。
延伸:井冈密林里的梁山记忆
井冈山主峰黄洋界下,有条蜿蜒的山路叫荆竹坪小道。1928年春,红四军第三次反“会剿”后,部队就在这里修筑简易书屋。夜晚山风猎猎,战士用松脂当灯,读的多是油印的小册子,但每月总有一晚,专门轮读《水浒》。读到“宋公明夜打曾头市”那一章,年轻人拍案称快:“兄弟阮小二划船救宋江,这才叫哥们义气!”读到“卢俊义大破连环马”,有人忍不住研究起阵法,“可惜咱枪不够,要不也摆个连环阵!”
毛泽东知道后,并未阻止,反而说:“让他们读,懂团结,也学计谋。”他自己偶尔路过书屋,会坐下听几段,有时纠正读白,有时补充一笔:“此处写‘贪官忘民’,以后见到贪官,拿笔记下来,别忘了。”话音未落,众人哄笑,笑声传到竹林深处,惊起一群夜鸟。
井冈时期的政治教育并不刻板。彭德怀常常讲西北马帮故事,朱德爱说《三国》,毛泽东偏好《水浒》。三种叙事交错,把漫长的夜拉得红火。有人统计,那年冬天红四军平均每周一次集中学习,每月一次文艺晚会,主题从“如何筹粮”到“怎样识别暗哨”,再到“梁山好汉的教训”。这种把古书当教材的办法,后来被带到长征路上,又被带到陕北黄土高原。
1936年西安事变后,东北军将士被编入红军,有老兵不解:“我们读过列宁,可没读过《水浒》。”到延安后,教员给他们上第一课就是“三打祝家庄”。教员说:“这是战术课,也是群众工作课。”老兵恍然,“原来‘调查—分化—集中’在古书里早写好了。”
更有意思的是,抗战爆发不久,延安鲁艺准备排话剧《宋江》,毛泽东看剧本后轻轻地划掉《招安》两字。他解释:“梁山若一心求招安,就没今天这出戏了。我们也一样,不求招安,求胜利。”导演领会,剧本随之重写,把重点放在“如何自立”。从首场彩排到正式公演,只改动二十一句台词,却让故事的锋芒对准了现实:“人民自己举旗,才叫天命。”
这类“借古喻今”的艺术实践,后来被总结为“古为今用”的范例,但在当时,它更像一种自然的、顺手拈来的表达。延安的文艺工作者流传一句玩笑:“写不了社论,就翻《水浒》。”说笑归说笑,谁也不敢真的照搬。毛泽东多次提醒:“书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故事本身不重要,重要的是从中悟出法则,再回到现实。”
1960年,彭真负责北京中学教材改革,带着样书去请示。毛泽东翻到语文目录,指着《景阳冈》一篇说:“保留,学生喜欢;再加一段‘林冲棒打洪教头’,使他们知道忍无可忍时要出手,可别只学武松喝酒。”会后,彭真感慨:“看似闲笔,实是用心。”
历数这些细节,不难发现:井冈密林里飘荡的不止枪声,还有梁山故事;而梁山故事经由井冈的战火,又被注入新的意义——变革、团结、纪律、拼命。水泊梁山与井冈山之间的回声,并非巧合,更不是浪漫化的拼贴,而是一条清晰的思想链:把古典叛逆精神转化为现代革命策略,再提炼为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理论原则。这,正是“东鸣西应”的全部分量。